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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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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不是親眼見著了, 雁王殿下哪裏會知道,給這小崽子擦洗身子乃是這樣一件苦差事。

知道了這啞巴方才並不是又想跑, 謝時觀這會兒心裏順暢多了, 因此也不再同他置氣,只立在旁邊看著沈卻侍弄那小孩兒。

這啞巴分明是輕輕緩緩地半托著那崽子進溫水盆裏去的,可這不識相的崽子卻立即便像是只落了水的貍奴, 扯著嗓子就開始哭,可把自個渾身上下都哭紅了, 謝時觀也沒在他眼角看到一滴眼淚。

可他這一哭, 沈卻便要來回不歇地去哄,這樣忙、這樣累。

殿下瞥見了他額角冒出的細汗,心裏對這小崽子起了一點怒, 他這幾日倒是把人哄著捧著不舍得弄, 這崽子卻很寬心地在這勞累他。

因此謝時觀便半蹲下身子:“我來抱著他吧,你一個人怎麽顧得過來?”

這啞巴看上去卻有些不放心, 不大敢把思來交到他手裏。

謝時觀看出他的顧慮, 有些不大高興地:“他往後也得管本王叫阿爺,我能把他往水裏溺嗎?放心便是, 本王手上比你要穩。”

沈卻稍作猶豫, 這才敢小心翼翼地把思來往他手裏放。

這崽子往日裏被那繈褓裹得嚴嚴實實, 看著好像挺大一條,可脫光了落在掌心裏, 原來也只有這麽小的一個,又軟又輕。

這還是殿下第一回 正經抱他,掌心裏一點柔軟的溫度, 攀到他心上, 點起些許虛無縹緲的奇異感受。

“他什麽時候才會喊阿爺?”

沈卻也不大清楚, 思量著王府裏的那些娃娃,擡手比劃道:“要很久吧。”

謝時觀看起來似乎有些失望:“怪笨的,分明奶也不少吃,話也不少聽,怎麽還要學得這樣久。”

殿下總有些奇怪的苛刻之處,沈卻沒駁他,只用半曲著的手掌舀水,將這崽子身上蓋的棉巾打濕了,隨後又用沾濕的手指去擦他的小臉。

把他侍弄舒坦了,這崽子自然而然地也就不哭了。

謝時觀垂眼去看沈卻,這啞巴專註做一件事時,唇總會半張著,靠近了,便能看見一點若隱若現的貝齒和舌肉。

殿下總覺得他是故意的,這啞巴難道不知道自己這般姿態……很要命嗎?

他現下手上正托著這小崽子,抽不出手來,因此便只好悄悄欺近了,往那啞巴鬢角處吹了口氣,吹得那散下來的幾根發絲猛地一揚。

沈卻臉稍紅,對上他眼:“抱、抱好了,不要……”

不要想旁的。

謝時觀卻面不改色道:“方才你那鬢角上沾了些灰,本王好心替你吹一吹,你想什麽啊?”

分明是他走神,也分明是他不懷好意,卻還要故意把錯都賴在這啞巴身上,見他手上動作停了,還要冠冕堂皇地:“洗啊,怎麽不動了?冷著這崽子怎麽辦?”

沈卻並不和他爭,紅著臉低下頭,又去洗思來的兩只小手。

王爺“老老實實”地陪他睡了這麽幾日,知道他每一夜幾乎都不得好睡,時不時便要被這崽子鬧醒折騰一番。

他盯著這啞巴籠在陰影裏的那半張臉,想起了那小寡婦口裏的話,心裏莫名其妙地酸著、脹著,因此脫口而出道:“瘦了?”

沈卻楞了楞,不明白殿下沒頭沒尾的這一句,是在說誰。

“你瘦了。”

抱起來都不軟了。

沈卻不知道要怎麽應。

屋裏太冷了,水涼得也太快,沈卻只好速戰速決地給這崽子洗好了,又拿了張幹凈的絨毯將他裹了起來。

這啞巴總是低著頭,眼也總是低著,只要同他視線相接,下一刻,他便一定會錯開目光。

謝時觀並不肯就此停下,一直跟他到榻邊,又低低地在他耳邊問了句:“逃了的這一路,受了許多委屈,是不是?”

他看見這啞巴手上動作一滯,隨後又匆匆搖了搖頭。

離京一歲,這啞巴愈發愛撒謊了,可偏偏他總裝得不好,表現得那樣拙劣,哪裏能騙過他的眼?

殿下於是幹脆攥著他手腕,一字一頓:“你撒謊。”

就算只剩一只手能動了,他也還要騙他:“沒有、沒有委屈。”

他還是什麽都不肯同他說,同他傾訴,哪怕他已經把姿態放得這般軟、這般低。

這啞巴前世該是個塊石頭,冥頑不化的石頭。

殿下耐著脾氣,伸手攬住他腰身,幾乎貼觸到他耳廓:“滿嘴的假話,你要是能說話,該是個奸詐之徒,很壞的一個小騙子。”

他靠得太近,耳廓上傳來一點若有似無的燙癢,逼得沈卻紅了臉。

“欺負過你的那些人,”謝時觀輕描淡寫道,“我都讓谷雨去處理掉了,不過一些阘茸的渣滓,也沒什麽家世背景,你怎麽也由著他們欺辱?”

“只是挑斷腳筋、大病一場,就能解恨麽?既然有機會,怎麽不一刀斃了那幾條賤命?”

“你總這樣軟弱,”說到這裏,殿下語氣裏含了幾分怒,“叫人生氣。”

這啞巴從來心慈,若不是他的吩咐,他往往都要給人留下一線生機,可謝時觀卻並不能理解他這般性子。

可殿下不知道他在此地Hela隱姓埋名,連下山一趟都要斟酌一夜,他不是那權傾朝野的雁王殿下,殺人不過頭點地,在此處,他只盼不要引起旁人一星半點的註意才好。

隨意要了那幾條人命,說不準就會引起周邊縣亭的重視,沈卻不確定京都裏發下來的海捕文書有沒有撤去,任何可能讓他暴露的風險,他都不能冒。

那些渣滓在他屋裏放火,殺死他豢養的家禽,被他反制住,挑斷了腳筋,於情於理,他的反擊都不算太過,那些人自知理虧,鬧起來的風險就不算太大,可若是殺了人,性質便不一樣了。

可沈卻不願辯,也不肯同他爭,殿下要說、要做、要罰,他都只是默默受著。

“可這些話……竟全是本王從旁人口中聽來的,”謝時觀看著他側臉,“好幾日的朝夕共處,你就什麽都不肯同我說。”

“真就這般恨我麽?”

這啞巴仗著自己口不能言,總是故意避而不答,直到殿下捏過他下巴,把他的臉掰過來,才能看到他啟唇:“我不恨……”

“不恨殿下。”

“可本王寧願你恨,”謝時觀咬牙,“你怎麽能不恨呢?”

沈卻不明白他為什麽會這樣說,目光一楞,無措地看向他。

恨也該是熱烈的,像沸燙的水,所以恨意也好,愛意也罷,謝時觀只願他看向他的眼是燒著的,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冷,這樣淡。

盡管他表面上還裝得這樣聽話,這般馴順,可王府上下,食他之祿者,無不對他畢恭畢敬,他若只想要這一份馴從,找誰都可以要。

殿下到如今才終於回過神,原來他這樣煩、這樣怒,釀得滿身的火氣無處宣洩,只是因為那個曾經滿眼都是他的啞巴不見了。

那個無論他怎樣得寸進尺,也依然景慕著他的人,好像也隨著那日叛他離京的人一起逃掉了,只有在那真相揭開之前,他才短暫地失而覆得了一瞬。

那片刻的歡愉。

可這啞巴不是愛慕他嗎?不是還偷偷在枕頭底下藏著他遺落的綢帕嗎?只是因為他是藏在“林榭”面具下的那個人,這般不痛不癢的錯處,那甚至都不能算是錯處……

誤打誤撞地和自己仰慕之人做了“夫妻”,孕育了後代子嗣,而不是和什麽不知底細、不幹不凈的人,他該慶幸才是。

沈卻眼裏的無措和懵懂,都叫他恨,恨地想撕開他,剖開他的五臟六腑,把他內裏的一切都掏出來,看他還怎麽撒謊、怎樣冷待他。

可偏偏殿下舍不得。

這世間只有這麽一個……沈卻,弄壞了,就沒有了啊。

夜裏,小滿來替谷雨。

“再過一個多時辰天就要亮了,馬上要上路了,”谷雨抱臂倚在檐下,低聲道,“我也不回去歇了,在這兒瞇一瞇眼就是。”

小滿點點頭,而後問道:“裏頭沒事吧?”

谷雨掀起眼皮:“沒,今日靜得很,像是早早就歇下了。”

小滿稍稍松了口氣,在這節骨眼上,他不想再出什麽差錯,回京要走哪條路,歇在哪個驛站裏,他們都考量好了,提前叫人給驛管那邊遞了消息,叫他們早早備好了。

要是裏頭又鬧了什麽不快,耽擱了啟程的時辰,路線又要緊跟著修正,畢竟殿下只告了月餘的假,來時路上走得快,一路換馬疾行,只費了六日有餘。

可回程路上帶了個傷患和小孩子,便只能乘著馬車走官道,必要時再換乘水路,時間壓得很緊。

到時候沒法在定好的日子前抵京,殿下可不會思量他們的苦處,只會認為是他們辦事不力。

天邊很快便翻起了魚肚白。

正當兩人覺得今日應當平安無事的時候,卻忽聞偏屋裏一聲響,像是有什麽東西落地的動靜。

谷雨驚醒過來,低低朝裏喊:“主子?”

沒人應。

緊接著,便又傳出了那嬰孩的啼哭聲,小滿心裏慌亂,生怕是出了什麽事,敲一敲門,見還是無人答應,便幹脆側身狠狠一撞,把那屋門撞開了。

只見裏頭幾案邊上一片狼藉,糕餅和陶瓷碎片灑落了滿地,坐在榻邊的沈卻懷抱嬰孩,一臉的錯愕,而雁王則沈著臉坐在那幾案邊上,見著他倆,冷聲斥道:“滾出去!”

谷雨反應快,忙先一步合上門。

屋內。

謝時觀背對著榻上人,指節扣在那桌案邊上,他真想把這幾案也砸了。

“你不是嗜甜?不是喜歡嗎?為什麽不吃?”他的聲音冷得嚇人。

旁人得了他的賞,從來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兒,只有這啞巴敢棄之如履,敢踐踏他的一片……真心。

沈卻明白過來,知道他是還在為那糕餅的事生氣,因此便蹲下身去,將那些散落地糕餅點心拾起來,一塊塊碼入盒內。

“別撿了,”謝時觀聽見動靜,心裏愈發得火大,一轉身,“撿起來也不能……”

吃了啊。

他楞住了,因為沈卻正將那從地上拾起的糕餅往嘴裏送,謝時觀差點炸了,起身打掉他手上那塊糕點,又掐著他臉頰,要他張嘴,把吃下去的吐出來。

沈卻不肯吐。

謝時觀真想掐死他:“先前幹幹凈凈的你不肯吃,非得掉地上沾了灰你才要吃,你是狗嗎?”

不只是沾了灰,方才同那糕餅一道落地的還有一只茶壺,也不知有沒有什麽小碎片一道混進去了。

片刻後,那唇齒終於還是叫殿下掰開了,可方才吃進去的東西,早被這啞巴囫圇給咽了。

“我喜歡的……”他看見這啞巴比劃。

他嗜甜,喜歡糕餅甜食是不錯,可殿下賞他的,他卻不敢碰,不是不想要,而是不敢。

“我把這些都吃了,殿下會高興嗎?”

謝時觀頓時覺得好像有一雙手,拽住了他心肺,狠狠地擰著,叫他恨得喘不過氣來。

唇舌間又苦又麻,全是澀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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